时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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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邦良】关中

  他们是胜利者。

  刘邦站在最前方,秦王子婴乘着素车白马,正毕恭毕敬地捧着传国玉玺,双手颤颤巍巍的好像托起了一个国家的重量。百官黑压压跪倒了一片,他们将头往下低,直至将要触碰地面。

  好像一场盛大的仪式。

  刘邦倒是没怎么为难秦人,只在那风淡云轻地笑,将平素的玩世不恭收敛的一干二净,他成了沉稳而又温和的救世主。但军队们早已沉不住气了,被秦朝压迫了多年的人民们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,这正是发泄的好时机,进城的一路上不时有人啐上一口表示轻蔑。浓痰被马蹄踩过,留下一道道白印。

  量你当年那么猖狂,也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之快吧,还想着能把什么千秋伟业传承万世,真是做梦。起义军们决定将这一天永远镌刻在秦国人民的耻辱柱上,于是他们制造混乱。他们要将这么多年来受到的秦帝国的一切残酷的统治,统统发泄在他的关中子民们身上。

  强盗一般的行径。不过由于他们的胜利,这便被定性成了一场胜者的狂欢,是被压迫人民对压迫者的子民们的叫嚣与羞辱,是高呼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起义军对世道不公极致的反抗。

  此时他们的首领刘邦正站在秦宫内,环视着周围的富丽堂皇。那至高无上的王座近在咫尺,魂牵梦萦的秦宫此时正被踏在脚下。刘邦想到了曾经他跪在路旁,偷偷抬起头望向始皇帝的车马,心里感叹到大丈夫当如此也的时候。

  “喂,你看,那就是皇帝的车马啊,也真够气派的。”

  “小声点……天子是你我等可随便谈论的吗?”

  没想到不出几年,此处的主人便换了又换,最终成了自己。刘邦笑了笑,开始检阅胜利品,无数的珍宝财富,至高的荣耀,以及秦二世众多的遗孀。

  

  张良远远地望着子婴被几个汉子推推搡搡关押了起来,前者只低着头顺从着,仍免不了被恶意的羞辱。尽管刘邦吩咐了好生看管又怎样,他还能向哪控诉去?张良并不同情,只是有些慨叹。他想着或许子婴会是一个好的王,但他的结局也只能是为秦帝国陪葬罢了,况且他现在还活着,这已经是最好的下场了。

  不,刘邦不杀他,未免其他起义军不会。张良无暇再顾及子婴的性命,因为他们自己的未来还尚未可知。现在的混乱代表着失序,而失序总不会是救世主应显露出来的情况。

  那么刘邦呢,他现在在哪里?

  曾经繁华的街道现在已是一片凌乱,充斥着七零八落的声音,混在一起听不真切。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撞到张良的腿上,这孩子看起来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,只是对突然闯入他们家园的陌生人感到不快。

  “你们是谁啊?是强盗吗?”

  张良不知该怎么解释,这孩子并未见到方才秦王投降的仪式,更不可能理解亡国是什么意思。张良顺着小孩的手指看过去,是那孩子平时乞讨的位置,草席被一只大脚踩烂了。街边摊贩的瓜果蔬菜被打翻在地,汁水四溢着。他突然想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天,铁骑踏入了韩国的首都的时候。张良并未亲身经历,但那时韩国的百姓应该也是像现在这样惊慌的吧。

  张良低下头,直视着那孩子澄澈明亮的瞳孔。

  “不,我们是来拯救你们的。”

  伐无道,诛暴秦。

 

  混乱应当被及时终止。张良向秦宫走去,小心避开了作乱的人群,迎面撞上了樊哙。

  樊哙是跑出来的,喘的大气不接上气。他急切地请求张良去劝劝刘邦。

  “沛公怎么了?”

  “还能怎么,抱着人家的女人不出来呗。呃,子房先生,沛公平时最听您的话了,您去劝劝他吧。”

  “劳烦贤成君带我去见沛公。”张良正有此意,便和樊哙一道向前。

 

  路并不算长,只是入了宫后樊哙带着张良拐了七八个弯,张良纳闷他是否迷路了。秦王宫里脂粉香气惹的张良忍不住咳嗽了几声,他已经很久没有闻过这味道了,这味道象征着安逸舒适,是行军旅程中不会也不可能出现的。樊哙一路走一路大倒苦水,说着这个刘季还没当上秦王瞎神气什么,就在那带头享乐了。

  “喏,沛公就在前面。我就不再去他面前晃了,先生可得说服沛公啊。”

  张良对他点点头,表示自己明白。

 

  踏入内室的那刻张良其实是有点害怕的,他害怕看到刘邦醉的不省人事或者抱着软玉温香调情的模样。还好刘邦只是将头靠在柔软的被褥上,衣衫是整齐的,美人们小心翼翼地帮他按压着肩膀与脖颈,他闭目养神。

  这是张良见到的刘邦少有的舒适表情,讨论公务时他总是眉头紧锁。有一瞬间张良想着,刘邦他或许真的累了。

  那念头稍纵即逝,因为刘邦是不能够累的。张良定了定神向刘邦行礼,并出声提醒刘邦自己的到来。“沛公。”

  榻上那人缓缓睁开眼睛,看到来人便精神了几分。

  “哦,是子房啊,什么事?”

  “沛公应当清楚良为何而来。”来人回话。

  “子房明说呗,卖什么关子啊?”笑意掩藏不住,全显露在了脸上。刘邦看起来心知肚明,却偏要张良先开口。望着张良略显无语的表情,刘邦这才收敛了几分,摆摆手让妇人们全都离开,直到只余下他们二人独处。

  “来子房,什么事坐下说。”刘邦拍了拍身边的褥子,又恢复了一脸不正经的模样。张良往前走了几步,站在床边。

  “沛公可知道现在外面已经乱成什么样了?”

  “不知道啊。”刘邦一脸理不直气也壮,看着张良的脸色黑下去几分又马上嬉笑着说自己能猜到。

  “肯定外头一团乱呗。”

  “那沛公还怎么还能安然坐在这里?”

  刘邦正襟危坐着示意张良继续讲下去。


  “您能顺利地入关,原因是什么?”

  “因为有你啊。”

  “呃,不……沛公请您再深入想一想。”

  刘邦沉思了片刻,“因为我帮韩王打了十几座城。”

  张良不知道怎么回答,索性直接揭晓了他的答案:“是因为秦的暴政,才导致天下民不聊生起义四起。若是沛公也如此的话,又与暴秦有何分别?”

  刘邦一边听着他讲话,一边顺手拉住张良的衣袖,把他拽到了自己身边坐下。“子房站着不累么——哦子房的意思是我现在干的事就和暴秦一样咯?”

  “……起码您的部下们在制造恐慌。”

  “那,先生有何高见啊?”

  “和贤成君的想法一样——还军霸上。”


  刘邦干脆地点点头表示赞同,顺势一歪身子斜靠在张良身上。

  “沛公又在干什么……”

  “可是子房我有点累了,能不能歇会儿再走?”刘邦伸了个懒腰,把全身的重量压在张良的肩膀上。后者小幅度动了动身子,被刘邦搂住了。

  “……”

  刘邦不正经的模样多是出现在诸如现在这样的与张良私下的独处里,美其名曰在众人面前做成那个样子太累了。

  张良最终还是放弃了挣扎 ,顺从地动了动身子,好让刘邦躺的舒服一些。后者伸出手来想要摸摸他的下巴,表示自己很满意。那只作恶的手得逞后,被人一把抓住。

  “沛公?”

  “嗯?子房要不要摸回来?”

  

  从秦宫内室出去的时候,张良把刘邦拉着向前。

  “其实沛公都明白这些道理……怎么还要这样折腾一番才肯行动呢?”张良知道刘邦不是不明事理的人,但总要别人劝了才肯走是怎么回事?

  刘邦笑了笑,伸出手指勾了勾,示意张良凑近。“其实我是故意的。”

  ?

  刘邦一脸坦然∶“我可是于危难之中拯救大家救世主啊,子房你说是不是?”

  面前那人笑的真切,却也坦坦荡荡地将明亮的眸子深处的晦暗暴露在张良面前。其实刘邦是个外热内冷的人,这是张良在与他相处不久后定下的结论。明面上看他是伟大全善的领袖,但其实真正的刘邦绝非如此。张良并不反感,相反,他正是被刘邦的这种能力所吸引,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如此恰如其分的。而他自己经历了博浪沙的惊险,下邳行的沉淀,早已不再是当年热血沸腾的少年。他深谙喜怒不形于色的道理,将自己所有的谋划计策按在最心底。其实他们是一路人,虽外表一个明朗一个含蓄,但直窥到最深处,他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。

  所以张良说沛公殆天授,这样的一个人,怎么会是这小小的凡间所能够孕育出来的?

  张良有些惊讶,但面上仍是波澜不惊。“良确实未想到沛公的打算是如此这般,是良失策了。” 

  “无妨,子房能过来让我靠一会就已经很好了。”

  

  刘邦吩咐了下去废除秦的所有苛法,仅仅与众人约法三章,并且约束了军队不可侵扰百姓。不出所料换来的是秦人的信服与欢呼。打一巴掌再给甜枣,这是刘邦管用的驭人方法,制造出一场暴雪,再送上温暖的炭火,最是起效。

  “约”这个词用的及其精妙。法律不再只是统治者们独裁的规定,而是众人共同的参与。而约法三章的内容同样很重要,“相应的刑罚”说的十分含糊,但通过简单的话语便从表面上来看囊括了绝大多数可能发生的情况。张良听了刘邦的想法,不由得惊叹。

  “沛公果然是……”张良一时竟想不到一个确切的词来形容刘邦。狡诈?精明?还是工于心计?

  “嗯?子房说我是什么?”

  张良思考了良久,仍未能答复。

 

  刘邦开设了一场盛大的宴会,邀请的对象是城内德高望重的长者。他们有些许胆寒,但想到了白日里的一片混乱中,领袖亲自出面呵斥了作乱的军队,并和颜悦色地与众人约法三章情真意切的样子。于是他们很快安心下来,向着高位的刘邦施礼。刘邦微笑着应了,朝着各位举杯。想着以前在沛县的时候哪有这么好的玉盘珍馐,随手在河中抓的鱼,路过他人地里顺手刨出的几颗白菜便凑合着过一顿。他的家境不算贫穷,但刘邦更喜欢享受通过自己正当或不正当理由弄到手中的成果。那有“真正属于他之物”的感觉。

  推杯换盏之中一片祥和,火光映照出了座下宾客的笑颜。觥筹交错间刘邦望着不远处那人,保持着他一贯严肃的样子,不时有人上前敬酒,张良都一一笑着应答了,只是略有歉意地表示自己不能多饮。

  酒过三巡,刘邦以醒酒的名义勾着张良的衣角拉人出了营帐散步。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,脚步越发放缓,直到刘邦驻足,张良也跟着停了下来。

  “沛公可是醉了?”

  “没有。子房陪我聊聊天吧?”

  “良洗耳恭听。”

  刘邦席地而坐,张良便也跟着坐在了地上,望着刘邦的方向。白日确实是劳累了,现在歇歇……也未尝不可。

  “子房方才为何不饮?”张良没想到刘邦开口是这句,愣了愣才回复道:“臣已停酒多日。”

  “那怎么行,正是因为好久没喝了子房今日才该痛痛快快饮一番啊。”刘邦为张良感到惋惜的样子,向远处的侍从招了招手,命令对方取酒来。

  张良无奈道:“沛公方才在宴席上不是已经喝了那么多……”

  “看起来多而已,我又不会真喝醉。”刘邦一边为张良斟酒一边回答,“来来子房,干杯。”

  第一口是半强迫性质的,张良扶上了刘邦的手防止自己被呛到,就着对方的手伸过来这一姿势饮了一口。烈酒流过喉管进入胃肠的感觉很微妙,好像是尝到了什么令人上瘾的东西,于是张良一大口闷了下去。刘邦吓得急忙为他拍背顺气。

  他想到了年少的时候,每逢下雪天,自己便会和家人一起坐于室内,由于暖炉的烘烤屋里并不会充斥着寒意,小口品着温酒,直到脸颊微微发烫,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发愣。

  烈酒带给他的是不一样的体会,尽管是冰凉,但饮入腹中又让他感受到更甚的火热。张良一盅一盅地饮着,最后甚至直接抱起了酒坛——

  被刘邦拦下了,他也没想到张良这人平时鲜少饮酒的人酒量竟然还不错,甚至越喝越上头。为了不让平素严苛内敛的张军师像醉鬼一样被他扛回营帐,刘邦还是阻止了张良想要继续的想法。

  “诶我说你,方才还说我呢,结果上头的还不是你啊……”

  张良静静地望着刘邦。

  “你也休息一下吧。”

  张良牵起刘邦的右手,不轻不重地握了一下,将头半靠在对方肩膀,轻轻闭上双眼。“好啊……那该多谢沛公,予良的这场醉了。”

  于是他们双手紧握着互相感受对方的温度。伴随着夜晚树叶晃动轻微的响声,静到了极致感觉时间流逝都变得无比缓慢。若是时光能停在此刻多好,不用去想关外虎视眈眈的诸侯,也不用去想关中经历大变故的百姓,他们享受的唯有当下。忙里偷闲一番,只可惜这无比的闲适总会随着明日升起的朝阳而消亡,因为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。

  不去想那么多了。以后的事……就留给明天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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